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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0日,雨。鸵鸟心态
意大利19世纪初创办的老字号酒厂拉马佐蒂,平时主要做一款利口酒,风靡整个意大利。前几天,这个已经被酒业巨鳄保乐力加收购的公司,开始生产免洗消毒液,包装酷似小规格酒瓶,就是你在机场免税店可以见到的那种。三十几年前,拉马佐蒂在米兰娱乐业的黄金时代振臂一呼:“米兰是用来畅饮的”。彼时,他们的烈酒被米兰人用来洗涤灵魂;当下,沧浪之水浊兮,老牌酒厂由内及外,开始清洁米兰人的双手。
● 马佐蒂生产的免洗消毒液的广告 / 网络
不过意大利人大概也需要利口酒。他们正在“逃避”新冠。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电视里充斥着新冠相关的节目和信息。人们一边担心被感染,一边看不到后疫情时代的未来。很多人选择主动避开新闻节目,TG1电视台在3月10日、20日和27日都做了疫情相关的特别节目,收视率却一路从18.61%(561万人次)暴跌至6.62%(179万人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各种电影的收视率一路走高。
有媒体行业的分析师将炮火指向记者:“记者们经常会选择一种消极的叙事。国家情况已经严重至此,他们的叙事还如此悲观晦暗,很多时候让政府、市长们、民事保卫部门的努力不被认可。”看来他们可能觉得,只要持续宣传正能量,电视观众们就会离开无脑喜剧片,离开体育频道近来经常重播的“昔日荣光”系列,回到新闻频道,见证孔特政府抗疫胜利。
然而事实是,意大利今天的总感染人数正式突破十万人。好消息是今天治愈患者人数达到1510,是为疫情爆发以来的单日最高。意大利央行下属智库EIEF基于昨天的数据发布预测认为,意大利的新增病例将于五月上旬归零。其中,东北部的特伦蒂诺-上阿迪杰大区将于4月6日最早迎来“归零时刻”,距今不过一个星期——要知道这个地区如今还有三千名病患,今天还新增199例。预测中,疫情最严重的伦巴第将于4月22日迎来归零,而最晚实现这一目标的是佛罗伦萨所在的托斯卡纳(5月5日)。
无意质疑或取笑专业机构,不过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目标太难实现。这几天,意大利前总理马泰奥·伦齐回到人们视线,号召“重开意大利”:工厂可以在复活节(4月12日)之后复工,学校在5月4日重新开学。今天,伦齐继续扮演激进实业派:如果可以保证口罩和1米的安全距离,公司明早就可以复工!多数意大利人没吃他这一套:“要不要去我们的医院转一圈儿,回来再说这个话?”
● 马泰奥·伦齐 / 网络
有媒体从另一个角度看伦齐的言论:在疫情蔓延的当下,多数政客的意见已经被病毒学专家“裹挟”,伦齐至少可以从这种顺水推舟式的政治立场中跳脱出来,心直口快地表达真实立场。有些网友的评论则丝毫不留情面:伦齐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已经对人们的批评完全免疫——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本来关于伦齐的话题想就此打住,然而晚上在国内的社媒上,又看到这位意大利前总理接受中国知名媒体采访,继续大谈“深厚的友谊”。其实就在半个月前,伦齐接受一家外媒采访,表示抗疫各家情况不同,“中国不需要考虑尊重人的问题”,结合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英文发音,听得人很不舒服。伦齐的“意大利重开论”,也被部分人利用,如意大利《日报》(il Giornale)副主编波罗:“继续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饿死。我们还没意识到,来自中国的经济打击,像之前的卫生打击一样,正在朝我们袭来。”波罗是意大利最受欢迎的记者之一。这样的恶意,在意大利政界、媒体界和社媒上无处不在。
3月31日,雨。免费慈善与科学反德
老牌摇滚乐队Pooh,在60年代一度是意大利乐坛的主角之一。乐队的键盘手罗比·法基内蒂如今已经75岁,是土生土长的贝尔加莫人。这位摇滚老炮儿,近期为疫情中受损严重的家乡献上一首歌《我将重生,你将重生》(Rinascerò, Rinascerai)。这首歌旋律动听,词句感人,部分摘抄如下:
“我将重生,你将重生。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
我们会归来,一起看繁星点点。
我将重生,你将重生。
暴风雨将我们击打,
将我们弯折,但无法将我们折断。
我们为抗争命运而生,
每次都能笑到最后。”
法基内蒂在一开始就声明,所有的下载和版权收入都会捐给贝尔加莫当地的若望二十三世医院。歌曲在3月27日于YouTube上推出,马上杀到意大利热门视频排行榜首,被翻译成各国语言,到现在(注:4月6日)已经有一千多万次浏览。这首歌之所以在视频网站上有如此之高的点击量,要部分地归功于一个谣言:“转发这条消息,去支持法基内蒂的新歌吧!只要你在YouTube上点击视频,就会有几欧元捐给贝尔加莫的医院,他们急需帮助。”
● Youtube上《我将重生,你将重生》的播放界面 / 网页截图;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5DhJS5hGWc
这个消息在WhatsApp上风行一时,不知道被发给了多少人。毕竟,只需要在电子屏幕上动一下手指,就可以支持意大利疫情震中的主治医院,大家都想试试。直到歌曲主唱法基内蒂本人站出来厘清:参与捐款的唯一方式是购买专辑。看起来事情告一段落,不过认真的《共和报》杠上了:之前歌手的声明里说的是“所有收入”,而“油管”上的频道只要订阅人数超过1000人,就可以将专辑商品化。结论是,法基内蒂好心助家乡,但声明表述不够严谨,这事儿不算100%的假新闻。
WhatsApp是意大利装机率最高的聊天软件,疫情期间大家空闲时间又多,难免在上面闹出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今天的另一件事来自工作群,同事转发了一条很长的社媒雄文,满篇写着四个大字“抵制德货”。起因自然是欧元债券,意大利急需资金外援,孔特如坐针毡,而德国和奥地利对于“冠状债券”意兴阑珊。文章开篇单刀直入:团结起来,抵制德奥企业,好处多多。
具体的好处有哪些?文章写道,抵制跨国大规模生产的德企,就是促进意大利就业,就是帮助意大利企业提高营业额、多缴税、为国家创收。然而不少在意的德企分支有意大利员工,倒掉的话怎么办?文章作者大手一挥:意大利或其他国家企业会吸收这部分人员,不必担心。“技术分析”之后,文章不可避免地翻起旧账:“当初加入欧元区,德国窃取了很多贸易优势,所有经济学家都知道。遗憾的是,我们的政客们都没种”——作者似有成为王侯将相之志。
看起来,传播学正在成为世界的显学。“转发这条消息给20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个人不在你的城市。每个人拿出五分钟时间做一下,这样我们一下子就有400人,一小时就有8000个(遗憾的是,文章作者数学似乎不佳),一天时间,我们就能让19.2万人看到我们的消息。”显然,只要传播速度快过冠状病毒,意大利抗疫就能提前宣告胜利。
意德之间经济往来频繁,文章列出长长一串的黑名单,我想了一下,印象中的德奥企业基本都没被漏下。赫兹租车和德银与我的生活关系不大,朗格表更是买不起,然而穆勒牌酸奶确实好吃(胜过所有意大利品牌),而如果没有了Despar超市,意大利东北部人民可能需要冒着被警察罚款的风险绕远购物。文章最后展示了人性光芒:健康第一,所以拜耳制药的阿司匹林还是得买。
● 一家Despar超市 / 网络
“让我们挡住德国的脚步,不需要导弹,不需要军队,我们只需用意大利人特有的武器:智慧。”这是全文的点睛之笔。也罢,毕竟足球赛停摆已经将近一个月,意大利人无法使用巴洛特利,用贝卢斯科尼的话:“他让德国人哭泣”。
4月1日,阴。社保署的愚人节玩笑
今年的愚人节玩笑,来自意大利社会保障署。孔特政府的纾困计划主要指向民生,因此在这个国家为数繁多的个体户,大多都可以拿到三月份600欧元的补助。主要要求很简单:有税号,去年收入不高于3.5万欧元,或者在3.5-5万欧元之间,但2020年第一季度收入比前一年度同期下降33%以上。申请在4月1日于社会保障署(INPS)的网站上开放——对于很多工作在意大利的人来说,这个网站是绕不过的一道坎。
可以想见的是,社保署官网在短时间内,迎来了此前从未预想过的巨大人流量。有多夸张?社保署主席特里蒂科说:“人最多的时候,我们一秒钟收到了300份申请!从4月1日半夜一点到早上八点半,申请总数达到了30万。”当然,这些申请,并不全都是为了600欧的补助金——疫情让无数意大利企业难以为继,不得不把多数员工送进暂时性的失业中心,他们需要在社保署在线办理一系列手续。
● 意大利社会保障署 / 网络
我身边认识的一对独立摄影师夫妇,在半夜两点成功完成了补助金申请,兴冲冲地发来消息。他们的选择是明智的:到了当天早上,网站卡顿已经非常严重,下午更是直接关闭。社保署自己给出的原因是:黑客攻击!这自然让个体户们怨声载道。北方联盟党魁萨尔维尼,敏锐地嗅到了民众的不满,开始借题发挥。一个插曲更是给萨尔维尼提供了额外弹药:部分用户反映,在当天的社保署网站上出现bug,可以看到其他用户的个人信息。萨尔维尼从网站崩溃出发,推导出现任政府不作为,开始大肆批评,底下的支持者更是一拥而上:“这些官僚毁了我们的国家!”
其实早在窗口开启前的3月31日,社保署就已经强调:“补助金不需要秒杀,大家不要着急”。然而徒然无功。也不能怪意大利人太紧张,他们担心僧多粥少,最后拿不到钱。6000万意大利人里,475万人拥有自己的增值税号,以个人为经营单位。这一数字在欧盟高居首位,比例仅次于希腊,居于欧盟区第二。
据《24小时太阳报》,整个意大利一共有520万个体经营者,这占到总人口的将近十分之一、劳动人口的22%,而欧盟平均水平是15.7%。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是其他员工的雇主,其余三分之二则是“自己的老板”。这些人里,有自己做买卖的商人、手工业者、农业人口、旅游业季节工、文艺演出从业者等等。
中小企业是意大利的经济骨架,很多企业的经营规模和架构无法支持庞大的人员结构。以我身边的例子,不少公司的销售人员、图文设计师、IT工作者等等,其实都不是公司编制内员工,而是自己有税号的“合作者”。值得一提的是,近些年意大利就业形势极其严峻,不少年轻人被迫一毕业就开始“个体户生涯”,收入状况无法得到保证——自己持证经营的年轻建筑师和律师,收入水平常常和傍靠事务所的同行有天渊之别。
● 米兰地铁上带口罩的年轻人 / 网络
因此,不少这样单枪匹马的意大利年轻人,只要没有父母傍靠,其实生活相当清贫。对于部分人来说,这600欧的补助,其实可解燃眉之急。3月30日,经济部副部长米西亚尼透露,政府在考虑把这一补助延长至四月和五月,并将金额提高到800欧。这样的变动,也可能会让四五月的受益者审核略有收紧。显然,对于如今陷入欧元债券泥潭的意政府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副部长也表示:“请不要将这样的补助,视为一种长期的调节措施。”
4月2日,晴。三方两党一台戏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讲得一口上好的意大利语。作为德国人、昔日默克尔的左膀右臂,她的当选本身自然让意大利人不爽,不过语言能力让她赢得了豁免权。冯德莱恩每次提及意大利相关问题,总会顺便秀一下意大利语。3月11日,疫情尚未在整个欧洲蔓延,冯德莱恩安抚焦头烂额的意国民众:“整个欧洲和你们在一起,我们都是意大利人。”
然而言语安抚只能让意大利人的心里热乎一阵儿。欧洲稳定机制难以启动,欧元债券发行受阻。自疫情在意大利爆发,各方扯皮已经挥霍了一个月时间。今天,冯德莱恩通过意大利《共和报》向意大利人民表达歉意:“原谅我们,现在我们和你们在一起了。”光有言语当然不够,冯德莱恩带来新的纾困计划——最高可达1000亿欧元的专用款项,用来支持疫情打击最严重的欧盟国家。孔特自然欢迎:“2020年不是欧洲梦想失败的一年,而是其重生的一年,唯有团结才是正途。”
● 冯德莱恩 / 网络
不过这很难让意大利人相信欧盟。一方面是因为预设立场:“冯德莱恩和欧盟都是德国的傀儡,不值得信任”——部分右翼政客的宣传,让一些民众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即使是在学界内部,是否动用欧洲稳定机制,大家也莫衷一是。《24小时太阳报》今天刊登一篇评论,旗帜鲜明地反对动用这一机制,理由:动用本身不是问题,但机制内部有欧洲委员会和欧洲央行两方参与,必要时还会牵扯到IMF,贷款条件随时可能按宏观经济形势调整。如此,剑柄始终在债权人一方,再夸张一点,就是萨尔维尼说的“让子子孙孙成为奴隶”。与此相反,研究欧洲经济政策的专家阿尔托蒙特,对《商业内幕》意大利版表示,比起发债,自己更倾向于在欧盟现有机制内寻找纾困可能性,也就是动用稳定机制,其条件相对非常温和(例如,款项需要用于某疫区国的抗疫事业,仅此而已)。
这并不奇怪,毕竟意大利内部的信任问题也是一团乱麻。以米兰市长朱塞佩·萨拉为首,7名伦巴第地区的中左党派市长,三问右翼北方联盟党的伦巴第区长丰塔纳:威尼托和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都在做血清抗体测试,为什么伦巴第慢了一步?国家卫生局要求对有症状的疑患、以及确诊病患接触群体进行试纸检测,为什么伦巴第不能执行?前几天,米兰附近一所老人院里,有60位老人因新冠去世,这样的悲剧让意大利全国叹息,也让丰塔纳主政的伦巴第受到莫大压力。为什么不能在医护人员和老人院等环境,进行地毯式的试纸检测?疫情在伦巴第最为严重是真,但这样的事情,如果处理更加得当,应该有机会避免。
丰塔纳的回应没有让萨拉和其他左翼市长等太久:“伦巴第大区政府相信科学”。不测试抗体,是因为市面上的检测试纸有假冒货,伦巴第大区的技术人员正在紧急筛选。关于老人院的悲剧,丰塔纳反将一军:这些机构本身多是私人或市立性质,为何市长们此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不去问责市政和国家政府,单单找大区政府的麻烦?关于物资短缺,丰塔纳枪口一转,指责民防部对重灾区的支持不够—— “罗马的中央政府,给到我们的就是些面包屑”,讽刺的是中左翼民主党的大区事务部长弗朗切斯科·博奇亚。
右翼的大区主席讽刺左翼的国家部长,又被左翼的市长质问,一场激烈的口水战,涉及三方两党、众多话题,都发生在今天几个小时之间。对于7名左翼市长的质问,丰塔纳将其定性为“居心险恶的政治引申”。他主政的伦巴第区政府是否足够科学,只能等到疫情结束再做评价,不过有一件事儿现在就可定论:区长大人深谙意大利政治的艺术。
4月3日,晴。运河忆往
漫长的居家生活可以把人变成洞穴生物。还好有些事物,仍然可以把我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从我家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房子明黄色的墙壁,以及边上正在盛开的一株桃树。这样典型的伦巴第春日景象,就像威尼斯画家贝洛托笔下的阿达河,提醒着我外面的春天已经来临。病毒是看不见的敌人,但如果抛开它不顾,外面的景色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家附近十米见宽的纳维利运河仍然细水长流。
● 威尼斯画家贝洛托笔下的阿达河 / 网络
这条运河是米兰市民生活的中心,当地人喜爱在春夏的晚上来到这里,喝一杯开胃酒——这样的生活方式,与意大利足球和设计一道,已经传遍全世界。看过不少一百年前的米兰城市风情画,当时的运河上有浣女和晚舟,没有现在的热闹。运河分大小两个分支,我家附近的是小运河,一直流到米兰南边几十公里的帕维亚,并在那里最终注入波河。如今,整个纳维利运河流域,连着下游的波河平原,已经彻底被疫病的阴影笼罩。
其实就在几十年前,米兰和阿姆斯特丹一样,有着遍布全城的运河系统。1928年,墨索里尼政府决定将米兰的多数河道盖住。原因主要有二:19世纪末的工业化浪潮,让米兰等大城市人口飞速增长,大运河几乎成了米兰人的公共垃圾桶,传播异味和传染病;此外,城市发展对交通提出更高要求,填河计划可以增加米兰的街道运力。如此这般直到六十年代末,河道上方的覆盖表面开始出现裂缝,“经济奇迹”中的意大利决定斥资8亿里拉,将河道彻底填上。就这样,米兰解决了一个公共卫生难题,却失去了“水之城”的名号。
● 1929年,米兰纳维利运河覆盖工程,其中一段的揭幕仪式 / 网络
昨天,米兰省的感染人数破万了。如此前的估计,米兰省的感染人数超过了贝尔加莫,成为意大利最大的疫区,而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这一数字显然还会上升。如今的米兰,在某种程度上,面临着与1928年相同的问题。面对传染病的风险,当局选择重拳出击,积极的防疫效果,需要的代价是米兰城的魅力,以及以米兰家具展为代表的诸多经济引擎。
来自意大利拉文纳的一家地理情报分析公司,用一组图展示了米兰在疫情前后的卫星图变化。市中心和大教堂广场变得门可罗雀,自然不必赘述;车站、大公司和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如今也是空空如也;反向变动的是位于城市外沿的公交车库,由于班次减少,白天的车库明显见满;圣拉斐尔医院的卫星图与平时差异不大,它不会告诉我们,在地面上,医务工作者在与病毒进行着多么惨烈的决战。
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从此种状况下看到了他一直潜心研究的“例外状态”:紧急状态的非常管理成为常规政治范式,隔离措施让人盲目和分离,甚至连意大利、法国等国政府目前的防疫措施,也被阿甘本视为历史的例外。由于在疫情一开始时将其认定为普通流感,阿甘本在舆论环境里先输一着,随后的一系列言论也在全球范围内受到批判。然而前几天匈牙利极右领袖奥尔班,借疫情之机攫取无限权力,在意大利舆论界激起一片浪花。这似乎又证明阿甘本的系列理论,其实并非杞人忧天。
● 乔治·阿甘本 / 网络
回到伦巴第的春天。每天清晨,窗外总会想起节奏明快的鸟叫声,对于它们来说,疫病时代的米兰一如往常。同样如往常般不停歇的,还有电车驶过轨道的轧响,与稍远处传来的、半小时一班的城际火车的轰隆声。有的时候会去想,在现在的时点上,那一班我平时每日乘坐的火车,现在还会有多少乘客,他们又都出于什么目的冒险出门?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办法去验证。这样的日常性细节,或许是阿甘本会喜闻乐见的“非例外状态”?
4月4日,晴。《约婚夫妇》与涂油者
最近,包括阿甘本在内的不少意大利人,都想起了国民作家曼佐尼的代表作《约婚夫妇》。这本意大利文学史上的划时代作品,背景设在1628到1630年的米兰,那两年的米兰笼罩在饥荒和鼠疫的阴影下。书中描绘的疫病时代生活图景,让今天被困家中、又为若隐若现的恐惧笼罩的意大利人,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当时,城中的传染病患会被归入城东北一个四百米见方的隔离区,称作“拉扎雷托”(Lazzaretto),这一名字来源于圣经故事中患麻风病的乞丐拉撒路(Lazzaro)。1629年,由于饥荒,米兰的穷人被集中到拉扎雷托区进行救济。由于人员集中且卫生条件差,人群中爆发了传染病,每天都有一百人左右死去。拉扎雷托区因此被迫暂时关闭,所有健康无症状的穷人都被送回了家。很快,传染病在城内爆发,在秋天之前造成大约8500人死亡。第二年,米兰城就爆发了严重的鼠疫。
● 当时画家笔下1630年米兰的“拉扎雷托”隔离区,内有36个帐篷 / 网络
令人痛心的是,近期的伦巴第大区频繁出现人员集中、防疫条件无法保证的老人院,里面的高龄病患大规模死亡,这样的悲剧也让《约婚夫妇》的读者们有即视感。17世纪的情节,自然不应该在400年后再发生。今天,意大利大区事务部长博奇亚表示,要加强老人院的管理:“或许前一阵时间,对于家属输入病例的排查本可以更严格。”
类似地,我身边已经有不少朋友开始质疑,由于米兰地区的医院规模普遍较大,而一开始疫情蔓延凶猛,所有有呼吸机的大医院都接收了新冠患者,这样的诊治策略可能在早期严重加速了疫情的传播。尽管目前的主流声音是“意政府总体表现不差”,但疫情造成的后果已经非常惨痛,像老人院这样的悲剧本来也可避免,等到疫情告一段落,或许全方位的问责就会开始。
好消息是,医院面临的压力正在持续下降。今天,重症监护病患总数在疫情爆发后首次出现下降。另一边,医院床位的数量持续增长。据本次疫情中负责医院物资供应的专员阿尔库里,为了抗疫,意大利ICU病床数已经增加了79%,而传染病和肺病部门的病床数更是翻了四倍。这需要感谢社会各界的努力。意大利各个教区,总共将超过100处建筑贡献出来,提供了总共2300张额外床位:其中约1200张供民防和国家卫生系统使用,500张供社会人员隔离和出院患者,600张供无家可归者——人们自身难保的危难时刻,他们很容易被遗忘。
● 意大利布雷西亚,一名患者正在和家人用视频对话 / 网络
意大利足协也贡献出自己的技术中心,54个房间用于安置那些已经出院、但检测仍呈阳性的隔离患者。这一技术中心位于佛罗伦萨附近的科维尔恰诺,绰号“蓝衣军团之家”和“足球大学”——意大利国家队在这里集训,众多意甲名帅的进修也在这里进行。这里是意大利球迷心中的圣地,它的神圣性在疫病时代又有了新的注解。
阿甘本在名为《传染》的文章中,引用《约婚夫妇》里读者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涂油者!抓住他!”,来说明疫病对于社会生活造成的恐慌和不信任感。涂油者的概念,指的是当时被当局和民众怀疑到处涂抹毒药膏、故意传播病毒的人。今天的意大利也有着自己的“涂油者”。仅今天一天,意警方就报告了9284起违规出行案例——从3月11日禁令开始执行至今,被指控违规出行的人已达到18.2万。米兰市长萨拉今天强调:不少市民报告身边出行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应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从下周一开始,米兰控制出行的巡警将再增加180名。意大利人非常重视的复活节,还有一周就要到来,届时控制还将继续加强。
信息时代的“涂油者”还有了新的形式。今天,意政府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组,来负责监管网络上关于新冠的假消息。公司层面上,为了防止来自海外的恶意收购,2012年通过的“黄金权力”法案被加强,这一法案是为保护本国具有战略意义或牵扯国家利益的相关公司所有权。当下,法案的行使范围将扩大到食品健康等行业——这一领域在如今格外敏感,直接关系到特殊时期的民生;更多中小企业也将被纳入国家保护伞下,在意大利经济的至暗时刻,政府显然不希望外国买家抄底成功。
4月5日,晴。
“我们爱我们的人民,而不是利用他们。”
今天看到一则非常美的视频:一位在克雷莫纳学习的日本小提琴手,在前天登上这座音乐之城高达111米的钟楼,在空中奏响《万福玛丽亚》与维瓦尔第的《四季》。克雷莫纳城本身以小提琴闻名,至今为全世界提供着最好的小提琴和小提琴手。这座城市在疫情中损失惨重,截止今日,省内每千人就有11.5名感染者,比例为全意大利最高。周五晚上6点,小提琴的甜美旋律,流进了不少克雷莫纳市民的心里。这是终极版的“阳台音乐会”。
●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钟楼上传至全城 / 网页截图;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13JrI3_AMs
和谐之外也有无序。伦巴第大区区长丰塔纳昨天下午下令,从今天开始,大区境内所有人员只要出门,一律需要佩戴口罩。如果口罩紧缺的话,用围巾等织物遮住口鼻也可以。稍晚时候,民防部部长博雷利回答记者相关问题,表示自己如果可以保持安全距离,则不会佩戴口罩。这一前一后的两套说法,让伦巴第地区的不少民众都有些懵,不知道该信谁。也有人讽刺道:疫情刚开始的时候,你们嘲笑那些用衣服捂住口鼻的人——“傻瓜,织物面料阻挡不了病毒”,结果现在却成了官方建议?
实际上,不仅仅是伦巴第,像佛罗伦萨所在的托斯卡纳,或是东北部靠近奥地利的特伦蒂诺-上阿迪杰大区,也开始采用类似的强制措施,要求所有市民只要出门,必须佩戴口罩。威尼斯所在的威尼托大区,则将规定仅限于超市和市场;而都灵所在的皮埃蒙特大区,则要求所有商店店员戴上口罩,对于顾客则只是“推荐使用”。前几天,我有朋友去米兰的银行办事儿,回来告诉我:“里面还有不少老人在办理理财,柜员则都没有戴口罩,保护性措施则仅限于维持安全距离。”让人听了捏一把汗。希望随着这一新规实行,如今仍坚持在工作岗位上的人,不会因为他们的坚持和努力付出健康的代价,这可是孔特政府100欧的鼓励金补偿不了的。
● 3月31日米兰某银行,沙发上的告示写着:请勿使用 / 世界说
为什么意大利各个大区的政策严格程度不一,而区长的意见可以和国家官员相左?按意大利法律,公共事务的决策权下放到地方,地区政府有权在紧急事态下颁布规定、维护公共卫生。本次疫情中,孔特政府颁布的一系列行政命令,也都明确规定,各大区政府可以在此基础上,采用适合本地情况的更严格措施。所以,丰塔纳直接为伦巴第下达规定,不算越俎代庖,没有问题。至于市长、区长和罗马政府官员间的唇枪舌剑,则又是另一码事:一方面,屁股决定脑袋,疫情进入平台期之后,基于党派立场之上的互相攻讦马上开始;另一方面,对于疫情结束后的责任清算,政客们心里也都没底儿。
今天也是基督教传统中的棕枝主日,这标志着圣周的开始。几年前,我曾经在西班牙南部看到过圣周游行,场景一生难忘。今年的圣周,对于整个欧洲来说格外寂静。复活节还有一周就要到来,4月底的解放纪念日(4月25日)连着五一劳动节,也是意大利传统上的小长假。这些春日里的黄金假期,意大利人都要在宅家中度过。据意旅游业联合会估计,4月份这些“消失的节日”,会让意大利损失超过一千万游客,共计33亿欧元经济损失。手工业和中小企业联合会的统计口径更加激进:今年前两季度,意大利的旅游业损失将达到四百亿欧元。
不过人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就连教皇方济各,今天也是在空荡荡的圣彼得大殿举行的宗教仪式,不少信徒黯然神伤。在这一背景下,一个声音的出现变得不那么让人意外:萨尔维尼号召全意大利的教堂开放。遗憾的是,这一次他的“民意投机”一败涂地。最严厉的批评声音恰恰来自教会,在意大利社媒上广受欢迎的年轻修士皮诺·皮里表示:“亲爱的萨尔维尼,今天教堂关闭,是因为我们修士尊重我们国家的法律。我们听从主教,而不是你。我们爱我们的人民,而不是利用他们。”
● 皮诺·皮里对萨尔维尼的回应 / 网络
面对这样疯狂的观点,就连萨尔维尼的亲密战友、深信民粹主义的威尼托大区区长扎亚,也没法站在自家党魁一边。“文学作品里,有记载大的宗教活动导致大规模的传染病爆发。”这时又得搬出曼佐尼的《约婚夫妇》:1630年的瘟疫,并没有拦住当年3月31日的复活节庆祝。两个多月后,米兰主教费德里科·博罗梅奥为了安抚市民,在6月11日组织了一次圣物游行。成千上万的民众,抬着主教已经去世的哥哥、被天主教会封圣的圣卡洛的棺材,走遍了米兰的大街小巷。这场夏季大聚会的结果自然是灾难性的,但太阳底下无新事,当年那场瘟疫中,米兰人民疯狂寻找来自外国、传播疾病的“涂油者”——这样的场景,我们或许会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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