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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大风。包纳萨拉的报恩
 
对于深受疫情侵害的地区,“拐点”这个词儿甜美如甘露。我的日记第一篇在一个看似“拐点”的日子开始:3月22日下午6点,意大利民事保护部长博雷利公布今日数据,3957名新患,651位死者。仍然是非常沉重的数字,但两项数字比起前一日,已有明显下降。博雷利还说了些数字以外的细节:他的队伍两个月以来超负荷运转,即使是新冠检测呈阳性的同事,也在家里坚持远程工作。
更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疫情最严重的贝尔加莫和布雷西亚,患者和死者新增人数都有比较明显的降幅。要知道伦巴第的医疗资源已经踩在悬崖边上,任何积极的信号都是希望。大区主席丰塔纳表示:“我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采取了最严格的防控措施。我们的医护人员,身体状况也都到了极限。我们必须让感染数字降下来。”
 
丰塔纳说得不错,意大利的封锁措施力度,在3月22日继续升级。当天晚间,总理孔特签署行政令,所有非必需行业的生产活动一律停止,公共场所不得有多于两人集会,且相互间需要保证安全距离。违反者可能被重罚高达5000欧元。
 
如何界定“必需行业”和“非必需行业”?实际上,这一行政令在前一天就已拟定完毕,并在前一天的3月21日,由总理孔特在公开讲话中口头宣布。政令一出,孔特马上接到潮水般的企业家来信。他们阐述自己所处的企业和行业,尽管没有被列入白名单,却对疫情期间国家的运行也有重要作用。意大利工业家联合会(Confindustria),也通过主席博奇亚,向孔特发布公开信,称他们出于“责任感驱使”,请求总理放宽白名单范围。这一协会在意大利经济运行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3月21日晚上,位于罗马的总理府基吉宫彻夜无眠,一直到第二天的周日上午,才拟定了最终的“必需行业”名单。著名媒体人恩里科·门塔纳对此提出质疑:“不能什么都靠沟通。政府应该先作草案,再公布决定,最后才是解释缘由。只有到那时候,孔特才能继续说他的漂亮话,企业主们才可以向政府发问。”
 
今天,来自古巴和俄罗斯的医疗队也包机来到意大利,他们提供的众多医师、护士和物资,也将帮助伦巴第大区的方舱医院。八方支援触动着意大利民众。“危难时刻见真交”,这样的话,从前几日中国救援队抵达起,就已不断在意大利社媒响起。
● 3月22日,超过50名古巴医生组成的医疗队抵达意大利米兰 / 网络
 
比起民众的真诚,外交部长、前副总理迪马约的话就稍微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些(援助物资的)数字告诉我们,意大利并不孤单,而且,她在过往对(国家间)友情的培养、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在收到回报。”抗疫是全人类的任务,但在迪马约的眼里,似乎来自他国的援助,成了入殓师包纳萨拉对教父的报恩。
 
整体数字给人带来一丝希望,但今天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我个人心头一紧。好友的妹妹此前持续发烧十来天,昨天终于入院确诊,成为科莫省今天新增的60个病例之一。患者本人是医生,此前曾经到过贝尔加莫附近的一个工作室,或许也就是这次接触,造成了最终的感染。对我来说,这是第一个认识的人成为实际病例。
 
这算是个坏消息么?患者平时独居,但和年迈的父母与其他亲人住得很近。职业素养告诉她,自己作为医生,从疫情爆发之初就已经是高危人群,她的自我隔离,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彼时,意大利的一切还一如平常。在出现症状之前,她已经有两三周的时间没有见过任何家人,生病之后更是独自在家中撑着。能够住院,至少意味着得到治疗的机会。
 
3月23日,晴。离开的,留下的,永别
 
数字连续两天下降,伦巴第大区首席卫生官朱利奥·加莱拉表示:“我们隐约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一缕微光。”
 
光亮也照在我自己的心里:一早,朋友告诉我他的妹妹已经成功退烧,医院用一种名叫“赛能”(Plaquenil)的药物进行治疗,效果立竿见影。另一个朋友则因为公事,骑车路过了米兰大教堂,往常熙熙攘攘的广场如今空无一人,能够让人想起平日光景的,唯余广场中心的埃马努埃莱二世国王雕像,以及仍然聚集在此的鸽群。
 
这让我想到意大利现代主义画家博乔尼的代表作三联画:《离开的,留下的,永别》。在米兰大教堂广场上,离开的是人群,留下的是鸽子。除此以外,每天的数字仍然在提醒我,每天有三位数的意大利人,因为此种病毒永别世间。3月23日的死者名单里,包括上世纪的意大利女演员露西娅·波塞(Lucia Bosè),她曾经是晚年毕加索以及名导演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的缪斯。
● 离开的,留下的,永别(从上至下) / 网络
 
人群的离开是暂时而悄无声息的。不过也有例外,有的“离开”就让意大利人炸了锅。此前,意甲不少球员已经中招。前几天,几名因为队友检测呈阳性、尚处于隔离期的外援球员,乘坐私家交通工具提前离开意大利,掀起舆论风暴。
 
指责声铺天盖地:为什么球员总能拿到检测试纸?为什么他们可以在隔离期提前离开?米兰附近马真塔医院的主任医师尼科拉·穆莫利,向《晚邮报》写了一封出离愤怒的公开信:“我有一个同事,每天都在接触病患,她现在生病了,我们拨打了很多次政府号码,他们却拒绝给她进行检测。而那些球员、演员、网红和VIP,他们什么事儿都没有,却都得到了检测机会。”医生直接将这种行为定性:“歧视”。
 
意大利消费者协会Codacons全力支持穆莫利医师,他们将一纸诉状直接送到了米兰法院,指向医生在信上提及的“被优待群体”。在诉状里,他们表示:“在紧急情况面前,卫生部门需要平等对待所有公民。”
● 因新冠肺炎逝世的意大利演员露西娅·波塞(Lucia Bosè) / 网络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离开”,是意大利“一号患者”、38岁的联合利华公司员工马蒂亚。二月份发病之后,马蒂亚一度情况危笃,在科多尼奥的医院ICU呆了足足18天。病情缓解之后,他被转院到附近的帕维亚,并在今天正式出院。在一段视频里,马蒂亚感谢了自己的主治医师和团队,号召意大利人待在家里,并恳求人们保护他的隐私:“我和家人希望尽快回归正常,重新开始,忘掉这段噩梦般的记忆。”
 
的确,意大利人本身就喜欢吵架,而且失业率居高不下。一旦网暴起来,风头未必输给国内。当然,有的人调侃马蒂亚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攻击右翼政客萨尔维尼:“当你希望借疫情之机反移民,却发现意大利的一号病患,是个波河平原的企业家。”——这样的身份,代表着萨尔维尼主政的北方联盟想象中的那个纯粹、强健的北意大利。
 
回到数字上。财经媒体《24小时太阳报》认为:两周以前政府采取的封锁措施,其成效正在这两天的数字上得到反映。倘若如此,那么3月21日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确实应该是日增病例数的最高点了。希望疫情的进展真的如过隧道般单向,光亮就在前方,且越来越近。
 
3月24日,晴。意大利版 “国士无双”
 
疫情让朱塞佩·孔特,从民粹政府推出的弱势总理,摇身一变成为意大利人的大众情人。人们在网上调侃起疫情期间24小时在线的总理:三天前的讲话在晚上11点,总理和我们说晚安;今天是下午6:40,和我们约开胃酒;明天是不是起个早,和总理一块吃个早饭?
 
遗憾的是,这些特别的日子里,孔特没有太多的好消息可以告诉大家。所以也有网友开起玩笑:“每天听孔特的电视讲话,紧张程度胜于被女友叫去谈话。”今天的数字,新增患者和死者人数比昨天都有上升,让人们心里都沉了一点。伦巴第大区首席卫生官加莱拉,连忙和民众解释,避免不必要的悲观主义:“不要对每日数据进行精确对比。有的统计数据递交有延迟,不会被计入当日汇总数据。”
● 3月14日,人们在观看孔特的讲话 / 网络
 
坏消息还有两个。伦巴第大区抗疫顾问贝尔托拉索在今天确诊呈阳性,他是本世纪初的意大利民事保护部长,现在每天晚上6点开发布会、公布当日数据的博雷利,就是他的后任。前不久,他刚刚接受伦巴第大区区长丰塔纳的邀请,受命于危难之间,担纲了这个特别顾问,并在任上庆祝了自己的70岁生日。
 
据丰塔纳说,如果贝尔托拉索的身体情况允许,他还会继续指挥搭建米兰的方舱医院。项目选址在米兰的旧会展中心。在位于市郊罗镇的新会展中心建成之前,这里一直是米兰家具展等世界一线展会的举办地,见证了这座城市一个时代的辉煌。如今,这座设施已经老化、正在逐渐被遗忘的会展中心,在这个城市最脆弱的当口,发挥了自己的余热。
 
另一个消息有些让人心碎。米兰附近蒙扎医院的一名护士,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前,这名护士在医院的ICU工作,并且在两周前的3月10日确诊新冠。据国家护士协会说,尽管还不能确定自杀的原因,但死者生前“害怕感染给他人,心理负担很大”。疫情期间,这已经不是这个国家出现的第一起医务人员自杀事件。
 
蒙扎的这家医院是米兰北郊比较重要的医疗单位,也是意大利抗疫的主要基地之一。医院距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身边的同事如果需要就医,基本都会选择这里。这样的熟悉感,让我的心情更沉重。
● 意大利米兰,医务人员正在转移一名新冠肺炎患者,目前已经有至少2600余名意大利医务人员感染新冠病毒 / 网络
 
和这样酷烈的痛苦比起来,我在家进行的所谓“战疫”无足轻重。家里的冰箱越来越空,昨天晚上准备从超市网上下单,结果到了晚上十二点,超市网站直接崩溃。幸好有某A字头电商巨鳄火线驰援,不然出门购物似乎不可避免。
 
全副武装自然能阻挡大部分的感染源,不过风险依然存在。今天看到新闻,有个20岁小伙因为违规出门,在我家门口被警察抓个正着。这哥们已经是第三次因此被抓,这次的理由是“过生日,需要出门庆祝”。就在今天,孔特刚刚宣布提高违规出行的罚款额,从最高206欧元,提高到400-3000欧元不等。我不知道谁将为他支付这几笔昂贵的罚款,但出门不要碰见这种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3月25日,小雨。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在前任部长贝尔托拉索染病之后,现任的博雷利也出现了发烧症状。这位一直在每天下午六点,为整个意大利播报当日疫情数据的民事保护部长,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健康。
 
更让人担忧的消息出现在罗马西北角的梵蒂冈:教皇国的一个官员检测呈阳性,他与83岁的教皇就住在同一个寓所。此前,有关教皇染病的谣言不绝于媒体,但危险从未如此刻般迫近。针对疫情形势,教皇已经安排在周五进行一次“致全城与全球”(Urbi et Orbi)的特别公告。这种形式的特别公告,一般会在每年的复活节、圣诞节、以及特殊情形下进行。如果到时身体无虞,教皇会面对空荡荡的圣彼得广场,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向全世界的信众。
 
疫情面前,有的人传递爱,也有人传播仇恨。北方联盟领导人、意大利政坛强人萨尔维尼今天在社媒上异常活跃,他转发了一个视频,是2015年11月意大利Rai 3电视台的一档节目里,报道中国有实验室从老鼠和蝙蝠身上提取病毒,仅做科学研究用,但据该节目说,这样的高风险实验,已经让不少科学家忧虑。
 
萨尔维尼在转发这段视频时,配上的文字是:“疯狂!2015年,中国人就用老鼠和蝙蝠,制造了超级冠状病毒!难以置信!”配上三个巨大的红点。这样夸张的表述,引来评论区他的众多支持者,对中国极尽冷嘲热讽:“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可给我们捐了口罩。”
● 萨尔维尼转发的转发页面 / 网络
 
早在一月下旬,疫情还基本仅局限在国内,身边就有不少人问我:“报纸上说这个病毒是从实验室泄露的,是这样的吗?”听得我一头雾水。也就是在同期,国内流传着病毒的美军阴谋假说,与意大利的声音在欧亚大陆的两端遥相呼应。
 
那么萨尔维尼转发的这个视频,真实性究竟几何?当时报道的电视台长亲自站出来解释:当时的那个节目,内容取自英国著名科学期刊《自然》。实际上,《自然》在几天前就已经发文澄清,当初的假说并不成立,如今流传的冠状病毒,与当时他们报道的实验并无关系。意大利病毒学权威布里奥尼,也援引同一篇《自然》的文章,断然否定了这种阴谋论。他认为,这种“病毒实验室假说”纯粹是痴人说梦。“很遗憾的是,这种病毒是100%自然的。请不要再散布假消息了。”
 
谣言止于智者,不过对于部分萨尔维尼的支持者来说,这个要求显然太高。就连总理孔特在今天的公开讲话结尾,也被问到了这个问题。孔特的消息,显然比仍然纠结在四年前假新闻的萨尔维尼灵通,他表示:“我没看过那个电视节目,不过我有资料证明,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过也没必要给萨尔维尼扣上“反华急先锋”的帽子。毕竟,这位目前在野的民粹政客,在疫情爆发之后,他风头完全被现任总理孔特盖过,彻底失去了公众的关注。萨尔维尼的政治任务就是怼天怼地唱反调,还是在今天,萨尔维尼又发布了另一条视频,这次把矛头对准了德国和欧盟。
● 萨尔维尼在一场位于那不勒斯政治集会上 / 网络
 
前一阵孔特政府推出了250亿的纾困计划之后,疑欧派萨尔维尼马上坐不住了。今天的视频里,萨尔维尼重复了七八次“No al MES”(向欧洲稳定机制说不),配文“注意!来自欧洲骗局的臭味”。这是典型的萨尔维尼式话术:先阐述其他人的言论内容,然后接上一句“我给你们翻译一下”,配上自己的民粹主义解读。在他的见解里,欧洲稳定机制会让意大利人的子子孙孙,成为还外债的奴隶。 “谁支持这个机制,谁就是意大利国家和人民的敌人。”煽动民族情绪之外,不忘恶心一下孔特。
 
有些讽刺的是,萨尔维尼还声援同党派的伦巴第大区主席丰塔纳,质问孔特政府:给劳动者的补贴什么时候发?疫情爆发之初,丰塔纳因为科多尼奥-洛迪地区的防控不力,曾经被孔特批评。又要政府马上发钱,又不愿意接受欧洲稳定机制,这中间的矛盾,萨尔维尼和他的支持者不会去想。用四年多之前的旧闻指责中国,他们当然也不会去理会《自然》期刊的最新文章,以及布里奥尼教授的表态。
 
显然,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对我来说,这当然就是一个笑话。不过要注意的是,海外舆情并非像国内社媒上看到的那样歌舞升平,等到这波疫情结束,意大利和其他国家,会不会在民粹政客的推波助澜下,掀起新一波的排华浪潮,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3月26日,晴。贝尔加莫:《痛苦与荣耀》
 
一天新增病例达到6000+,意大利人苦苦追寻隧道尽头的光亮,却发现隧道突然拐了个弯。大灾难面前,公众心理已经变得相当脆弱。有朋友和我说,她不再每天关注孔特的抗疫报告,而改看起加勒比海上马提尼克岛的纪录片,那里风光旖旎,没有太多救护车响和放不下的棺木。
 
不过数据的解读方式也可以有很多种。今天的确诊数字格外高,也是因为进行了更多的试纸检测。在超过3.6万次的检测中,确诊率是16.8%——半个月以来的最低。我觉得伦巴第大区卫生官加莱拉说得对,不要只盯着每日数据。
 
比较令人担心的是,米兰的数据在暴涨。今天一天,米兰省多出八百多病例,确诊总数赶上了布雷西亚,直追疫情最严重的贝尔加莫。考虑到趋势和米兰的人口总量,超过贝尔加莫的数字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贝尔加莫市长乔吉奥·戈里已经表态,认为本城的患者数据被低估了:市区内3月1日-24日的死者人数是446,往年同期的平均值是98,而新冠导致的死者人数在136。戈里做起减法,认为实际上还有200多条被新冠带走的生命,没有被统计在数据中。
● 贝尔加莫当地报纸的的讣告版面 / 网络
 
按比例算,戈里所说的情况如果属实,则意味着目前已经触目惊心的意大利疫情数据,实际上仍然有很多遗漏。此前意大利专家和媒体普遍认同的观点,是由于试纸和测试能力有限,感染人数被极大低估,尤其是在伦巴第。这也部分解释了意大利疫情导致的极高死亡率(全国范围内仍然高于10%)。如果被低估的不只是感染人数,还包括死者人数,那么情况会严重得多。
 
考虑到贝尔加莫疫情之惨烈,戈里的疑虑看似不无道理。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把自己正在上学的两个女儿从英国接回了贝尔加莫,原因自然是对英国首相约翰逊防疫政策的不信任。这样的举动也引起了意英两国媒体的讨论。这几天,戈里处在风口浪尖。此前,他还批评伦巴第大区的卫生系统。尽管他其实没有指向任何具体的人或部门,这番言论还是被引为意大利各党派之间的吵架素材。
 
戈里属于中左翼的民主党。批评的声浪中,首当其冲的是民粹领袖萨尔维尼——这毫不令人意外。萨尔维尼这样说:“那些允许自己批评伦巴第医疗质量的人,应该感到耻辱”,符合他的一贯话术。不少北方联盟党成员,为他们的党魁充当打手,对戈里进行更具象的批评:“疫情开始时你在想啥?重新开放博物馆,给公交车票减价,来鼓励人们出行、促进购物?”
 
抛开立场,这样的批评,其实也有戳到戈里和一票意大利政客的痛处。他们在疫情显露出危险苗头的时候缺乏预见性,当初在关闭公众场所之后,甚至一度将其重新开放,直到病毒彻底露出凶猛的爪牙。这其实怪不上戈里。政客决策被舆情裹挟、缺乏预见性,在意大利是个系统性问题,真正是“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戈里也有自己的疫情猜想:2月9日,来自疫情初期震中科多尼奥的球队,和贝尔加莫附近的一支球队踢了一场地区足球联赛。贝尔加莫市长猜想,正是这样的一场比赛,把病毒带到了他的城市。此前几天,意大利不少专家和民众开始猜测,2月17日进行的欧冠亚特兰大-巴伦西亚比赛,是意大利甚至欧洲疫情传播的“零号比赛”,因为那场比赛在米兰聚集了四万五千名贝尔加莫人,极大地促进了病毒传播,甚至可能顺便把病毒带到了对手所在的西班牙。戈里提出的假设,则整整把“零号比赛”的时间提前了一周。
● 2月9日举行的疑似“零号比赛” / 网络
 
有没有可能是病毒在2月9号的比赛被带到了贝尔加莫,之后在几万名观众的欧冠赛场上大肆传播?我们不得而知,也没法回推证明。本来,贝尔加莫当地的球队亚特兰大,历史性杀入欧冠八强,这座城市本该狂欢庆祝。如今回看去,这样一场让贝尔加莫人疯狂的比赛,却给整座城市埋下了祸根。一切就像一幕皮兰德娄的荒诞剧,这是真正的《痛苦与荣耀》。
 
3月27日,晴。“主,不要将我们留在暴风雨”
 
英国伦敦的温布利球场,在今晚披上意大利的绿白红三色。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今晚在这片球场上,本来应该有一场英格兰-意大利的足球友谊赛。在病毒面前,意大利人的“甜蜜生活”相当脆弱,平静美好的日常,如今已变成尘封的记忆。
 
今早收到非常坏的消息,朋友年迈的母亲前几天摔断了腿,本来这两天应该去医院手术治疗,但是疫情当前,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比复杂。即使是与病毒完全无关的手术,也必须要在试纸检测确认阴性之后进行。就这样拖了两天,手术一直没有做上。昨天晚上,本来心脏就有问题的老太太独自一人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门外有士兵在把守。
 
我的朋友是个资深律师,有着优渥美满的家庭,一家四口感情和睦,外加一大一小两条狗。他们在米兰郊外,有带大阳台和设计款家具的房子。万分痛惜之余,我试着想象他们的悲伤和不甘——辛苦工作了半辈子,有着大体成功的人生,却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人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狼狈悲苦的景象,居然会发生在他们家身上。
 
疫情让所有这些看似坚实的经济、社会、健康基础,都变得无比脆弱。意大利本来是全球最好的养老地之一,但现如今,意大利北部对于老人来说,宛如地狱。前几天听闻的另一件事儿,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贝尔加莫,家里的老人有慢性病需要去医院取药,不幸感染上冠状病毒,几天后就去世了。“他当时不该去医院的”,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背后是无比酷烈的现实。一个事后看来错误至极、当时却近乎于不得已的选择,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 两名工作人员正在转移一名逝者的棺材,这名逝者87岁,在里维埃拉的一座酒店内去世 / 网络
 
伦巴第整个医疗系统陷入苦战,不仅仅是ICU病床短缺、医疗工作者超负荷工作这么简单。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在现在的米兰和伦巴第,你没有生病和受伤的“容错率”。看到意大利如此之高的死亡数字和比例,又眼见这样惨痛的事件发生在身边,我自己在心里也画了一个问号。我当然不怀疑医疗人员的汗水和努力,但整个医疗系统的运作、临床治疗的措施是否得当,只能在疫情过后再做评价。现在再回看萨尔维尼的那句“质疑伦巴第医疗的人,应该感到耻辱”,简直令人作呕。
 
我的朋友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我希望今晚的教宗祈祷,可以带给她一些慰藉。晚上六点,83岁的教宗方济各在仪式官的搀扶下走上圣彼得大教堂的石阶,发表了“致全城与全球”的特别讲话,并颁赐全大赦。“夜幕降临”——教皇如此开始他的讲演。“在广场和街市上,黑暗越来越浓密,我们恐惧而迷茫。”
 
演讲当时,豪雨从天而降,似乎是天空也在为人类的悲苦哭泣。“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所有人都在同一艘航船上,所有人都一样脆弱、一样迷茫。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一样重要而必不可少,我们需要共同划桨、互相安慰。”
● 教宗方济各正面向空无一人的圣彼得广场演讲 / 网络
 
为了今天的教宗祈祷,罗马教廷请出两件重要圣物。一件是罗马圣母大殿的拜占庭圣母像,这幅圣像也被称为“罗马的守护女神”,是公元6世纪的大教宗额我略一世请到罗马的。另一件圣物是罗马圣玛策禄堂的基督受难雕像。这一雕像在五百年前、1519年教堂的大火中奇迹般幸存,又在三年后罗马的大瘟疫中保卫了这座城市。方济各教宗在祈祷词完毕后,来到圣母像前面祈祷,又亲吻了十字架上基督的脚。教堂里奏起额我略教皇当年创制的格里高利圣咏曲,以及13世纪圣托马斯·阿奎那为圣体瞻礼写下的赞美诗。这一刻,教会圣师和欧洲文明一齐为人类护佑。
● 罗马圣母大殿的拜占庭圣母像 / 网络
 
巨大的圣彼得广场空空荡荡,广场外的协和大道上,几辆警车打出蓝灯,少数信众来到大道旁的庇护十二世广场祈祷。大雨中的罗马,夜幕即将落下,天空显得格外湛蓝,这场景美得像保罗·索伦蒂诺的电影,然而整个世界正在被混乱与悲怮笼罩。方济各教皇向基督求助:“不要将我们留在暴风雨中。”这位83岁的老人在他信仰的主面前,显得谦卑而无助,场面让人几欲落泪。祈祷仪式结束后,圣彼得大教堂响起钟声,悲凉而庄重。与此同时,有救护车从协和大道驶过,令人不安的鸣笛声,也与祈祷仪式一道,被传递给了全世界。
 
3月28日,晴。记号笔战役
 
贝尔加莫的卫生护理组织RSA,给伦巴第大区写了一封公开信。这一组织可以类似理解为老人院,在上世纪90年代被引入意大利,本身不具备医院性质,但会负责对行动不能完全自理的人,提供短期或长期的照看。
 
信上报告的情况让人触目惊心:在贝尔加莫省,有6400名左右的老人在这些地方接受照看,其中超过600人已经在过去的20天里去世。组织因此向大区政府求援:“五千名护理人员中,已经有两千人左右患病或被隔离。”人员如此紧缺,他们需要大量的试纸,来检测病愈或隔离中的员工,如果确认呈阴性,即使是刚刚痊愈的员工,也会马上重返战场。
 
这是名副其实的战场。总理孔特和经济部长瓜尔蒂耶里通过新决议:他们从支持市政基金中(Fondo di solidarietà comunale)中提出43亿欧元,会在未来几周内结合各市的人口和经济状况,分配拨给全意大利的市级单位。此外,他们另拨出4亿欧元,作为购物补助,分给特殊时期里手头捉襟见肘的人。意大利这样的人为数不少,相比之下,我当然是幸运的,可以在没有太多经济压力的情况下采购必需物资,甚至还可以选择采购的方式。
 
发钱之余,孔特还得盯着欧盟和其他成员国:欧洲稳定机制的信贷额度协商,现在正是关键时节。意大利全国主流媒体正在掀动舆论:“非常时期,整个欧洲需要站在一起。”那意思,该帮的忙得帮。意大利需要这笔钱。毕竟,在野的民粹领袖萨尔维尼,再怎么痛批欧洲稳定机制,也不能给他挚爱的祖国变出钱来。
 
米兰市长朱塞佩·萨拉则另辟蹊径,发明了个新概念——“记号笔战役”(Battaglia del pennarello)。此前,为了减少超市人流量、缩短购买时长,意大利出台规定,所有人在超市只能购买食物和必需品,其中不包括文具。萨拉发话说,文具关乎孩子们的成长,应该算是必需品,他替妈妈们发起这场战役。此番言论一出,政府已经在考虑放宽“必需品”的概念范围——和此前重新衡量“必需行业”如出一辙。
● 超市文具区,告示上写着:“商品概不售卖,因为它们是非必需品” / 网络
 
我有不少同事朋友,家里都有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学校由于疫情停课,孩子们每天呆在家里。据我听到的情况,同事家里的小孩子们起初一度欢呼雀跃,让我想到意大利画家埃米利奥·隆戈尼的画《被关在学校外面》。画中大女孩面露忧虑,在19世纪末的意大利,她在读完小学后,应该就要中断学业、开始打工补贴家用;而小女孩天真不知愁滋味,单纯为了迟到不用上学而窃喜。萨拉的话本身不无意义,也很管用,只是不知道被他忽视的“爸爸们”作何感想。
● 《被关到学校外面》 / 网络
 
3月29日,小雨。言语的重量
 
这是我呆在家里的第四周。作为生活在米兰、熟悉现代科技的年轻人,在整个三月份里,我的日常购物需求,基本全部是通过网购解决的。一个月几乎不出门,避免了出门购物可能遭遇的健康风险,也失去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有意大利人开玩笑,说现在出门倒垃圾,都已经成了一种恩赐。
 
多数人经历了三个星期到一个月左右的隔离期,这似乎意味着一个临界点,隔离不再是轻松的休养生息,作为“桎梏”的实感在加强。然而抗疫路漫漫,等待他们的宅家岁月还有很多。如今,国歌战曲和阳台音乐会都已经消失不见——至少在我所在的居住区是这样。然而救护车的声音并没有停,相反还更加密集了。
 
选择持续记述一个星期,在最乐观的假设里,我这七篇日记,本来可以见证意大利从拐点出发,之后形势不断好转、逐渐走出疫情阴霾的过程。然而现实不像预期版轻松。每天晚上六点的数字,仍然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死亡人数上升,就是感染人数回涨。隔离的闭塞感是真实的,每天耳闻的惨象更是真实的。
 
所以从心理层面上,意大利人现在到了最难的时候。期待中的拐点落了空,原本持续到4月3日的封锁令毫无悬念地被延长,人们有点看不到希望。不过数字总有滞后性,而且在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以外,其他数据给出两个积极信号:试纸检测的阳性率已经出现明显下降,伦巴第大区在家隔离病患的比例逐渐增加——这意味着医院的压力正在逐渐减轻。
 
疫情结束后,我们生活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显然已经变成一个环球命题,不少意大利人也在思考。可以肯定的是,整个北意大利的经济会受到重创。贝尔加莫市长戈里认为,要让一切回到从前,可能需要十年时间。米兰市长萨拉也承认,这次突如其来的疫情,对于近些年来蓬勃发展的米兰市来说,无异于一记重击——“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在今天的视频里,萨拉还说:“我意识到了言语的重量。今天我收到不少爸爸们的意见,带孩子也有他们的份儿。”这说得没错,但不知道萨拉事到如今,是否意识到在二月底他那一系列的“米兰不停步”,究竟有着多大的重量。这当然不是萨拉一个人的问题。前卫生部长西尔奇亚今天表示:“我们面对风暴,却发现自己毫无准备。我们平白浪费了几个月,因为我们一直以为,这个东西就是中国自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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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浩

沈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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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e in Italy行业的局内人,意大利足球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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