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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送自己的父母来,是为了让他们康复,而不是为了杀死他们。”
 
堂·尼奥基是意大利米兰知名的养老院,从属于同名基金会,以米兰的堂·卡洛·尼奥基修士(Beato Don Carlo Gnocchi)命名。这位修士生前曾在二战时期救助过不少囚犯和犹太人,将他们送往瑞士避难,救下不少人命,去世后被天主教会封为真福者,地位仅次于圣人。
 
谁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一基金会竟然会因草菅人命,被养老院内供职员工、以及死者家属联合告上了法庭。
 
意大利老龄化严重,疗养院在住人口众多,疫情期间老人院内集体感染以及大批老人死亡的惨剧频出,甚至已经被当地媒体形容为对老人的“屠杀”。前不久,意大利国家卫生院发起了一项调查,从3月底到4月6日陆续登记的调查结果显示,总共44457名在住老人中,共计3859人去世。
 
到底多少老人的死亡可以归因到新冠?调查中的另一组数字可以给我们参考:死者中有133名生前在咽拭子测试中已经呈阳性,另有1310人曾表现出流感症状,共计1443人,占到死亡总数的37.4%。
 
亲手缔造了这个国家上世纪60年代“经济奇迹”的那一代人万万没有想到,在人生最后这段本该享受平静日子,竟会遭受这般酷烈的境遇。
 
“屠杀”:数字触目惊心

“丑闻”。意大利《共和报》这样定义米兰特里乌尔齐奥养老院(Pio Albergo Trivulzio)正在发生的一切。从三月份到4月14日,这里已经有143位老人死去。这座创办于1766年的养老院,是意大利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同类机构,在米兰家喻户晓。
 

● 特里乌尔齐奥养老院 / 网络
 
在米兰其他地区,三月底受到意媒聚焦、位于米兰东南郊洛迪省的梅迪利亚养老院(RSA di Mediglia),是意大利第一个被新冠病毒洗劫的养老院,在疫情期间已经有65人死亡。而之前提到被起诉的堂·尼奥基(Don Gnocchi)养老院的死亡人数甚至已经超过150人。
 
为什么在意大利,疗养院里的疫情扩散如此严重?
 
以聚光灯下的特里乌尔齐奥养老院为例,3月,在意大利疫情已经起爆之时,养老院不但没有严格地限制外来人员进出,反而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开始接收来自其他医院的非新冠病患,为当时压力濒临极值的医院腾出床位,救治更多新冠患者。
 
院方这一决定并不完全令人意外,因为这里从三年前开始,一直接收来自米兰急救系统的高龄病患,他们的身体大多相当脆弱。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养老院并没有将从外部接收来的患者完全隔离——至少,他们共享相同的医疗资源,也就是医生和护士。如今面对重重诘问,院方反复强调:当时接收的外部病患,均为非新冠病例。但在《共和报》等主流媒体看来,院方的决定非常冒失:即使是试纸检测,也不是百分百可靠,何况接收的病患来自综合性医院,而接收方又是一家养老院。
 
如一位医生对《晚邮报》表示的,这样的决定,就好像将病毒放在搅拌器里,再打开盖子,让它在养老院里肆意传播。在院内不同部门间奔走的医生和护士们,扮演的就是这个搅拌器。
 
这当然不应该是医护人员存在的意义,但他们对此无能为力。据不少内部员工透露, 3月22日之前,养老院内的所有医疗人员,如非涉及到疑似病例,都被禁止佩戴口罩,即使是从家里带来的也不行。
 
这一情况震惊了整个意大利,也让媒体和公众与养老院内的员工一起愤怒。“他们一直在向我们隐瞒情况,还用恐怖主义的方式禁止我们戴口罩,让我们不要传递恐慌。他们用水来代替消毒液。我当然理解医院的优先级,但我毕竟也是一名护士,我不想把任何东西(病毒)带到养老院里,我当然也不想把它们带到自己家里。”——一名护士如此表示。
 
由于长期面临这样的工作环境,特里乌尔齐奥的医护人员发动了一次突然的罢工,为期大约两个小时。“那天早上,我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很沮丧、充满恐惧。我们怕把病毒传染给家里的孩子和老人。”一名格鲁吉亚裔护工对意大利AGI通讯社如此表示。她随后还透露,当天下午来了两个人,他们用钥匙打开储物柜,拿走了所有里面的口罩——“现在,它们将被发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不速之客如此对护工们表示,并声称按伦巴第大区政府的要求,这些护工并不属于必须佩戴口罩的人群。
 
无口罩可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3月底,但当众人终于等来了充足的口罩供应和对部分人员的咽拭子测试时,整个养老院已彻底被卷入病毒的漩涡。新冠症状出现在了院内各个部门,医护人员也开始不断出现症状并确诊。这一有着两百多年历史、一千多名住户的养老院,安全防线已经彻底崩塌。
 
惨象:不仅仅是特里乌尔齐奥
 
除了米兰省和洛迪省以外,其他省、大区也开展了类似调查——养老院的乱象和惨剧,并不是米兰和伦巴第一地独有。在托斯卡纳中部三省(佛罗伦萨、普拉托和皮斯托亚),卫生事务办下属的养老院已有450名住户和近200名医护人员新冠检测呈阳性。在南部的普利亚大区,LA7电视台4月5日的一期节目让整个意大利震惊:小镇索莱托的一家养老院,87位住户有80位新冠呈阳性,其中10位已经死亡。在3月下旬,接近两天的时间里,这座养老院被医护人员遗弃,老人们被留在建筑内,没有人为他们照料饮食起居,直到当地政府介入。莱切卫生办的医生马蒂亚对着镜头坦承:死者中有些人可能并非死于新冠,而是死于饥饿和口渴。关于这种骇人听闻的可能性,司法当局和卫生办正在对几位死者的具体情况,进行联合核查。
 

● 意大利罗马附近,救护车经过一处路障,路障另一边是一家养老院 / 网络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发达国家,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实际上,部分养老院的收费甚至不菲,比如在特里乌尔齐奥,一些家属透露,自己母亲在住的每月费用在2500-3000欧元之间。意大利的人均工资并不高,像3000欧元的月薪在人群中已经算是中高收入。当然养老院的情况也各不相同,意大利也有不少身边无子女照看的老人,自己的经济情况也捉襟见肘,他们去养老院度过晚年,很可能是迫不得已;但在另外一些情况里,一些子女花钱将父母送进养老院,实际上并非推卸照看责任,而是希望父母获得更好的健康保障和生活环境。
 
我们迄今讨论的养老院都具备医疗性质,其实另外有一些养老院不配备医疗人员,自然也不被纳入国家医疗体系,不过条件同样不差:比如我一个同事的祖母,在90多岁的高龄自愿选择去养老院,相当快乐地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几年。她的养老院其实是米兰北部科莫湖畔的一个别墅,里面仅有8位老人,彼此间熟悉和睦。同事的祖母一般会一早去养老院,玩乐一天后回到自家睡觉。
 
我是二月份从同事处听到的这段故事,当时意大利疫情已经开始蔓延,但养老院的悲惨世界仍未开启,我自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情况在那里居然会演变至此。直到三月中下旬,随着米兰东南郊梅迪利亚养老院出现老人大规模死亡事件,这一无比沉重的话题才逐渐走入人们视线。这也是很多养老院住户子女最为介怀的:养老院问题的爆发时间,结合意大利疫情发展的时间线来看,绝对算不上早。如果从疫情爆发起初就对发展态势有基本的预判,如果院方管理人员有最基本的责任感和职业素养,很多悲剧本来绝对可以避免。
 
时至今日,很多当时将父母送到养老院的子女心如刀绞。有两段近几天的视频,刻在我的脑海里:其中一段视频里,被采访者是个中年女性。她的母亲就是堂·尼奥基养老院的住客,前几天刚刚去世。由于隔离无法见面,所有的消息通过电话传递。从“您母亲的情况不好”,到“请问您是否希望她接受临终关怀”,绝望感即使是通过电视屏幕传递过来,也让人感到窒息。
 

● 意大利贝尔加莫,一名新冠肺炎死者的棺木停在公墓前 / 网络
 
乱局:互相推诿,似曾相识
 
从米兰省的金融警察,到罗马的意大利国家卫生部派出的特别行动队。4月16日,一组议员将把特里乌尔齐奥和其他伦巴第大区养老院的情况报告上议会,并提起诉状。特里乌尔齐奥被重重包围,总经理卡利奇奥引咎辞职,没有任何悬念,唯一的问题是随后是否会有刑事指控跟进。
 
48岁的卡利奇奥成了近期意大利的人民公敌,人们讽刺性地给他起外号“哲学家”,因为哲学学士学位,是他简历上唯一的高等学历。为什么一个毫无医学或管理学背景的人可以坐上如此高位?没有人知道。
 
卡利奇奥背后的大鱼是谁?在意大利错综复杂的政府架构和管理体系下,各方都不想成为疫后清算的对象。4月7日,米兰市长萨拉在他的“每日问候”视频里,谈到了养老院事件。萨拉表示,“棺木堆在一起的场景令人心碎”,不过心碎之余,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和本职工作:“特里乌尔齐奥,和其他所有的注册疗养院,都应该归伦巴第大区政府管。”尽管公然甩出炸弹的姿态有些难看,但萨拉所言有一定道理。在伦巴第医疗体系的管理框架下,管理这些注册疗养院的,应该是大区下属各省的健康办公室。
 

● 意大利贝尔加莫一座医院的太平间 / 网络
 
来自左翼民主党的萨拉,主要针对的是伦巴第大区区长丰塔纳,他是北方联盟党魁萨尔维尼的左右手。另一位相关人员是伦巴第大区卫生官加莱拉,他从属于同样是中右翼的意大利力量党,即贝卢斯科尼的党派。面对质疑,丰塔纳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疫情期间公众形象一直上佳的加莱拉,则不惜甩出争议言论:“特里乌尔齐奥去年三月共有52人去世,今年同期的数据是70,这意味着有大约18人在三月因新冠去世。考虑到总体形势,这一数据是‘令人宽慰’的。”
 
遗憾的是,如果说三月份的数据尚可浑水摸鱼过关,那么到了四月初,死亡人数骤然增加,每天平均在5-6人,上半月的总死亡人数已经超过整个三月,则无可辩驳地证明:特里乌尔齐奥,与伦巴第其他一些养老院,局势显然已经失控。
 
意大利著名记者盖德·勒纳(Gad Lerner)将养老院里发生的一切,称为“垃圾填埋场”。出生于贝鲁特的犹太记者勒纳,亦是意大利民主党2007年成立时的股肱之臣。他认为,伦巴第大区的养老院,公职人员由北方联盟和意大利力量党任意指派,已经是人所尽知。不少左翼的媒体和民间声音也确信,深陷漩涡的卡利奇奥,是由萨尔维尼和丰塔纳的北方联盟安排履任的。
 
这样的纷争,又是意大利政界的永恒戏码。14日,意大利财政卫队进入特里乌尔齐奥取证,凌晨一点才从建筑中走出。他们带走的诸多文件涉及口罩和试剂等物资的分发,整个分析可能需要数个星期。
 

● 阿提里奥·丰塔纳 / 网络
 
特里乌尔齐奥的建筑外侧挂着一个彩虹色的横幅,上书“一切都会好的”(Andrà Tutto Bene)——这是意大利抗疫的经典口号,鼓舞了无数人,但在这样的悲剧面前显得苍白。很多高龄患者的命运,就这样荒谬地被管理者的失职裁决;而对于管理者命运的裁决,则留给了财政卫队和卫生部调查专员。
 
即视感——特里乌尔齐奥似乎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1992年。当时,院长马里奥·基耶萨在采购清洁用品时受贿。由于基耶萨院长狮子大开口,且越来越难满足,行贿者将其直接告到了米兰法院。能量十足的米兰法官迪·皮耶特罗主导调查,顺藤摸瓜牵扯出一众大人物,最终引向前总理、社会党党魁克拉克西的受贿案。这一系列关于官员、企业家受贿的案件相互交错,统称为“净手行动”。当时意大利政坛的主流党派都有不少人物牵扯进来,无不受到重大冲击。
 
“净手行动”的高峰期过后,战后意政坛的主角天主教民主党和社会党均告解散,意大利人称之为“第一共和国”的终结。与之相对,当时有翁贝托·博西掌舵的北方联盟,彼时还是一个地方性政党,完全立足于意大利北部的波河平原,却利用这次事件和强有力的口号“罗马的强盗!(Roma Ladrona)”,积累了一波政治资本,逐渐进入意大利政坛的主流世界,为如今萨尔维尼们的活跃写下了前篇。
 
时隔将近三十年,有着两个多世纪历史的特里乌尔齐奥养老院,又一次与党派纷争和信任危机联系起来。无论调查结果最终如何,这里正在发生的惨剧,显然是又一道刻在抗疫期间意大利心口上的伤痕。不同人群、党派和民族间的不信任感加剧,已经不可避免。意大利政治向着分离主义和民粹的又一次转向,似乎在前方若隐若见。(责编/朱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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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天浩

沈天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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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de in Italy行业的局内人,意大利足球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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